《她的名字叫安地斯.亞馬遜》(摘文)

2025-06-19  楊理博 

圖片來源:寶瓶文化提供

 

羊駝

那陣子每天的早晨儀式都是如此,我跟爺爺會在天未亮前走到山腰上的羊駝圈子,從疊石牆上搬開一顆顆的石頭,「開門」讓羊駝出來,帶牠們到草場。沿途羊駝發出輕淺的低鳴呼喚大地,踩著陳緩的腳步撫觸大地,低頭吃草淺吻大地,大地於是甦醒。

日光像是金色的湧泉從山頂一路往山腳下的家流淌,等到家屋整個沐浴在光中,奶奶的早餐也約莫煮好了。小女兒會來交班,我跟爺爺就回到家裡,喝過一碗熱湯後,備好鏟子、布袋、繩子,牽起驢子走進廣大的田野,開始無止境的掏薯人生。

「所以對你來說,羊駝跟馬鈴薯哪一個比較重要?」我雙腿盤坐在田壟邊,從看似貧瘠的黃沙土中挖出一顆顆馬鈴薯。待在爺爺奶奶家不過一兩個星期,每天面對著羊駝與馬鈴薯,突然很好奇一輩子都周旋在這樣安靜對話上的爺爺,是如何看待這兩個老伴的?

爺爺說:「馬鈴薯是食物,羊駝是生命。」他的話一向很簡單,讓西文基礎班的我一聽就懂,卻又需要思考良久。我望向周遭,湖光映爍在平坦的大地之上,遠邊的天際橫亙著朦朧山影,好像世界的邊界,思緒到了那裡,已在時間與空間的尺度之外。

 

我們現在可以說是在安地斯山脈的正中心,如果從衛星圖上來看,這個全世界最長的山脈頭尾兩端是細細長長的,但在中間這段卻膨大起來,像隻吞了象的蛇。而這象,其實是夾在東西兩條稜脈之間,一片廣大而平坦的高原。如果從低地一路沿著曲折迂迴的山路爬升,穿越山稜隘口之後抵達這片高寒平坦之地,你會瞬間感覺通透明亮──原來地球的屋頂上還有這麼一個大陽台!

Aymara人自古以來就生活在這片高原,他們是什麼時候、又是如何落腳在此已不可考。可以確定的是,他們先後經歷了兩個強大外來政權的殖民(一個是南美洲最大的古文明印加帝國,另一個則是更為強盛的全球帝國西班牙),卻仍然保留了自己的語言、信仰與文化。有人說那是因為Aymara人有一種柔韌卻頑強的生命力,他們擅長表面順從,內裡卻我行我素,就像他們每個人都會說西班牙語及Quechua,但在家裡說的一定是Aymara。

對生活在高原上的Aymara人來說,羊駝確實非常重要。這裡環境嚴苛,低氧、寒冷又乾旱,馬鈴薯的收成並不夠,但羊駝的生命力卻非常強,再怎麼旱的年,牠們的族群都還是可以穩定成長。家家戶戶都會養一群羊駝,除了是實質的經濟考量,更是心理上的安全感與生活上的陪伴。

爺奶家裡總共養了六十多頭羊駝,每天的例行工作就是放羊吃草。羊駝可以交給大地養,但不能不顧,因為這裡也有牠們的天敵:狐狸。所以放羊時,至少會有一個人留著陪伴羊群,如果輪到奶奶,她總會找個遮蔭處拿出鉤針,然後就沉入織海,但又似乎有第三隻眼飄在羊群之上,偶爾哪隻跑遠了,她會立刻起身把羊趕回來。某種程度上來說,爺奶是羊駝的保鏢。

羊駝則回饋了家裡主要的蛋白質與毛料。家裡久久殺一頭羊,肉乾就夠一家人吃好幾天;羊駝血則會煮成血糕,成為狗的食物。倉庫裡還有好幾塊煸好的羊油餅,讓家裡雖然沒有沙拉油也可以豪邁地炸薯條。羊駝毛也是生活必需品。牠們的毛色正是這片土地的顏色:明亮的白、清淡的米、樸實的黃、沉穩的棕。奶奶會將不同顏色的毛分堆紡成線,不需要特別染色就可以織出樸實的條紋布,家裡用來搬運農作的袋子跟繩子都是羊駝毛編織而來。

不僅鄉村地區,羊駝也是高原城市裡的蛋白質擔當。初至高原城市時,我就發現當地常見一種街食文化:很多人會圍著一只熱油鍋坐著,油鍋由一個女主人執掌,裡頭是半煎半炸的羊駝肉。只要有客人在油鍋邊坐下,女主人就會立刻現剝一顆水煮蛋丟入油鍋中熱一下,同時從旁邊布包著的水桶中盛好一盤水煮的玉米粒、馬鈴薯、馬鈴薯凍乾,然後在上面鋪上一層熱騰騰的炸肉與熱好的蛋。

有次上市場買菜,我遠遠就看見,有一區的攤位掛了很多的羊駝娃娃,我們好奇地走過去。

「那個好像不是娃娃,是真的羊駝。」小魚突然跟我說。

我仔細一看,確實是真的,只是已經死了,身體乾燥硬化,毛好像還特別漂白過。除了這些羊駝木乃伊之外,旁邊還掛著很多乾燥的羊駝胎兒。原來我們走進了市場裡的神祕區域,這些攤位賣的,都是提供巫師作法的供品。另一位友人也曾跟我解釋過相關的獻祭、剪耳儀式,只是語言的隔閡讓我始終無法完全理解。

我發現,Aymara的精神宇宙像一座錯綜複雜的山脈,置身其中的我摸不透方向,但隱約看見,羊駝就像底層的水系一般,連貫著生命與禮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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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收成不錯,這片田的薯很肥。或許是因為農忙時節、學校也剛好放假的關係,爺奶的另外兩個女兒也帶了孫子們回家,大家一起坐在田裡掏薯。一個上午的工作,薯塊已經堆成三座小山。我們挖完最後一畦,田邊也剛好傳來開飯的呼喊。

午餐是炕窯馬鈴薯,配上切絲的紅蘿蔔跟洋蔥,撒點鹽巴拌成沙拉。大家就這樣圍坐在土地上,迫不及待地伸手抓起薯塊,剝掉土色外皮後露出淺紫色的薯肉──爺爺說紫薯是最適合窯烤的品種──一口熱騰鬆軟的馬鈴薯,配一口清涼的沙拉。這種時候總會讓我相信,簡單跟豐盛其實是同義詞。

「Lipo,我拿午餐去給(顧羊的)妹妹。晚點我們到那裡工作,你看得到有圍欄那裡嗎?」爺爺一手拿著包著薯塊的布,一手指著遠方對我說。

「喔,有,我們要去那裡採收馬鈴薯嗎?」我問。

「不,我們要去把柵欄拆掉。」

爺爺解釋,羊圈有分固定式的跟移動式的,像山上的疊石牆就是固定式的羊圈,移動式的羊圈則是他特地從外地買來的鐵絲網圍出來的。這種移動式的圈子,他每隔兩三年就會換位置,舊的圈地拿來種馬鈴薯,因為裡面囤積了很多羊駝糞便,結出的薯會特別大顆。我們現在採收的這片田,就是去年的羊圈。

原來羊駝不只毛皮骨肉血全利用,連糞便也不浪費。這似乎是Aymara人可以給羊駝的最高敬意了。牠們是真正屬於這片大地的生命,不論天寒地旱,牠們總是默默低著頭,尋找土地裡的生機,而且還永遠掛著老神在在的笑臉。

Aymara人能夠在環境艱困的高原上生存下來,羊駝既是實質的依賴,更是精神上的鼓舞。牠代表的是原生於這片土地,歷經各種逆境依然生存下來的堅韌生命。

羊駝與馬鈴薯共同撐起高原人的物質與精神生活。當然也不只有他們,家裡的土屋倉庫還儲放了早一些採收的藜麥、大麥、玉米;這片土地上長出的每一根草──即使不多──都是爺爺叫得出名字的藥草;就連仙人掌都會在短短的雨季長出鮮豔多汁的果實,滿足孩子一整年的等待。生命是一張相互牽連的網,共同撐起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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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媽媽的獻祭

大湖中的小島,山頂上的祭壇被天與水環繞。夕陽西下時,天空畫了淡淡的嫣紅,祭司說這個時候湖面無風,湖水情柔,正是獻祭之時。祭司在地上擺了彩織的布,布定義了神聖空間,所有的供品必須放在這個空間裡才能送達彼端。他請每個人揀選三片古柯葉,每片葉子都攜帶著盼望與意念。祭司將葉子沾些紅酒,配上或粉或豔的鮮花,慎重地擺在彩布上,嘴裡不停呢喃著古老的言語。

祭壇中心,牛糞早已堆成了窯狀,一點火,紅焰像從地心深處直直噴出。祭司將精心包裹好的花葉送入大地之口。

獻禮是給大地之母與山神的。遼闊的大地跟危聳的山巔千百年來陪伴著安地斯民族,如生活般親近,也如宇宙般深邃。眾人圍在山頂,看著紅焰吞噬獻禮,然後隨著夕陽漸漸黯淡。大地媽媽聽見我們的祈求了嗎?祭司說,明天一早天一亮,眾神才會給出答覆。

其實我心中無祈無求,只是充滿著探問:到底為什麼會安排我們來到這個地方,參與這樣一場獻祭儀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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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幾天前,同樣是傍晚時分,爺爺一邊打著大麥,一邊叫我們去外頭散散步吧!附近的小山丘上,有個可以眺望大湖的平台,我們循著爺爺的指示走上石階,往湖望去,一隻巨龜安詳地停駐在靛藍的水面。我想起來了,那就是我們來時經過湖濱所見的小島,Ticonata。奇異的美麗讓我們當下就決定要上島去看看。

隔天一早,用過奶奶精心製作的乳酪湯後,我們就到碼頭等待。渡船人駛著小船前來,好像早就認識我們一般,沒什麼招呼,卻給人一種親切感地帶我們上船,隨手拔起湖岸邊長得茂密的蘆葦草──就是傳說中用來編織浮島、奶奶拿來製作乳酪脫水模具的植物──將水下的嫩莖部分放進嘴裡嚼,然後也遞了一根給我們。

到岸後,他指著一條若隱若現的小徑說,「你們順著路上去,那個帶你們來的人會在那裡等你們。」我不大懂他的意思,帶我們來的人不就是他嗎?

我們走上島中央的山丘,一些房舍沿山坡而建,有幾棟新穎可愛的圓形茅頂土屋,像一群圓圓胖胖的巨大蘑菇,中間圍著一個小廣場,而廣場再往上一階則有一棟居高臨下,像是社區聚會所的寬敞屋子。我們走進屋內,一群男女正在公共廚房裡頭忙著。一名男子看到我們,笑著朝我們走來,我看了好久才認出來──竟是當時從小鎮載我們到爺奶家的嘟嘟車司機!如今他脫去素人的外裝,穿著白襯衫與黑長褲,戴著圓頂禮帽站在我們眼前。

我們有種陷入一場精心安排的布局,最後藏鏡人現身的感覺。

司機大叔(我還是習慣叫他司機大叔,但他現在的身分是廚房掌廚)跟我們解釋,他是這座島的居民。他們大多是兩棲,在島上有田園或牧地,但在陸岸上的村裡也有房子跟莊稼。好幾年前政府開始推廣觀光,這座島也不例外。當時村民就在政府的輔佐下,搭建了一些土屋與這個社區廚房作為接待賓客之用。島上還有一個文物館,裡面展示著這座島嶼上出土的,先民用於獻祭的陶器碎片與木乃伊,顯示這座島可能從遠古時期就是祭祀的神聖之所。

因為這幾年的全球疫情,以及年初秘魯發生的政治抗爭,這年一整年旅遊業幾乎停擺。村民們回到他們原本的農家日常,島上的文物館用鐵鍊鎖上大門,客房裡的毛毯、被單也不曾再拿出來晾晒。

然而非常剛好地,就在幾天前,社區協會接到旅行社的電話,說有個團體想拜訪這座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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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壇上,除了盛裝的島民,還夾雜著一些著休閒服飾、皮膚白皙、身材高䠷的歐美男女。一個淺褐膚色的年輕女子,顯然是在地嚮導兼翻譯,一邊用西語向祭司詢問各種問題,一邊翻譯成流利的英語。

司機大叔所說的團體,其實是一家人,更精確地說,是一對年輕爸媽帶著四個年齡橫跨幼稚園到高中的孩子。爸爸是斯文有禮的書生型男子,對孩子說話的語氣輕柔卻鏗鏘有力、命令果決不拖泥帶水。媽媽則有種善於溝通的親人特質,平常的工作是護理人員。爸爸來自德國、媽媽來自烏克蘭,兩人在美國結婚生子,這次是趁孩子暑假,全家出來旅行。

「到這之前,我們去了馬丘比丘,是請當地嚮導帶路的四天印加古道行程,非常推薦!」媽媽跟我聊起他們的旅行,他們走一種穩紮穩打的學習型路線,這次來到的的喀喀湖,他們也找了旅行社幫忙安排進入當地社區。島民為此特別整理了許久未使用的客房與社區廚房,並帶他們進行一場傳統的獻祭儀式。

爸媽非常認真看待孩子們的學習,特地跟旅行社商量,安排讓孩子在村民面前發表旅途見聞,並給社區建議。只見孩子們拿著小抄,認真地在眾人面前講著彆扭的西語。

「我的國家仍有許多人因為立場對立陷入痛苦,我是少數幸運的一群。」媽媽對我說,當時烏俄戰爭仍是國際大事,「但我希望他們(孩子)能學會跟自己不一樣的人相處。」

我感受到這對父母對孩子成長旅途的用心。我也覺得自己很幸運,雖然媽媽說很羨慕我們可以這樣自由地探險(「我不知道原來可以靠自己來這個島!」),但好像總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在為我們安排。如果一開始小魚沒有跟司機大叔對到眼,如果爺爺沒有催促我們去外面散步,如果烏德一家沒有剛好在這個時候也來到這座島⋯⋯我們都不會在這裡參與這場獻祭儀式。一切都太剛好,像是一場精巧的布局。

雖然我也不知道最終自己會被引領到何處,但內心深處知道,只需信任與感謝這股力量,認真過好每個當下,無須為未來擔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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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一早,我們天未亮就裹著被單在山頂等待,果然天微亮時,祭司就從山腳的村莊出發,緩緩爬上祭祀平台。

祭司看見我們有些訝異,他可能以為他會自己一個人完成這項祭典。他親切地帶我們走向祭壇中心,在看似迷霧的灰燼中找出明顯的一團白,小心翼翼地用樹枝挑出來。

「哇,很好喔!」祭司笑著說,「像這樣全白的話,就是大地媽媽已經接受了我們的心意;如果留有黑炭的話,就會有不好的事發生。」

祭司收起笑容,倒了半杯酒,將整團白灰小心翼翼地融入酒杯中,然後對著天際涵光的方向,將酒灑向大地。然後又將剩下的灰燼連同酒,灑在祭壇的四周。此時太陽剛好升起,祭司看向遼闊平靜的湖水,遠方朦朧白靄的山頭是玻利維亞端的高山。

「其實我是個漁夫,已經在這個湖捕魚四十多年了。」卸下祭司的職責後,一個老爺爺坐在疊石矮牆上跟我們聊起天。「不過這幾年魚變得很少,現在大家都是用養的。你們那邊也有魚嗎?」爺爺看向我,陽光映照在他多年來被紫外線侵蝕的面龐。

我笑著點頭,也看向澄清的湖面,小島一如飛鳥般翱翔在大藍。我遠從太平洋邊陲的島,來到了南美大陸的脊梁山脈,在安地斯山地最中心的高原之上,我以為我已經來到了南美大陸的最內陸之處。

才發現,原來高原之上,也有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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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理博《她的名字叫安地斯.亞馬遜》:「我幻想自己像一棵植物,長出根系、抓住大地,以一顆赤心。」(寶瓶文化,202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