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智的鏡子,讓我夢見了機器人所夢見的我,《給下一輪盛世的備忘錄》

2025-06-13  馬欣 

義大利羅馬書店書架上的卡爾維諾作品(Image via Shutterstock.com)

 

我們跟著卡爾維諾臨死前的最後講稿,在音樂盒的指令現實裡,仍能預告沙丘的風,我們既是沙子也是沙海浪。卡爾維諾給了我們對抗集體石化的最後一面鏡子。在這滿佈魔鏡指令的世界裡,我們有了最後的抗體,夢見自己的真實,有如梵谷畫中的意象大千,條條羅馬,而非世人所夢見我們的即將大同小異。

有時讀書像是在作一場夢,不受現實敲打自己這間小屋的夢。我每次讀《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時都給我從吵雜大街走入到靜巷之感。因為我被其中一篇篇精彩的講稿給催眠了,如童話裡的姑娘忘記爐火還在燒就進入精靈的夢裡,遇見我久未造訪的靈魂。

他無論在講「輕」或「準」哪一個魔法,都讓我滑進了更深的兔子洞裡,在那裡心智會帶笨重的身體飛翔,而外界雜音如雨聲只是忽遠忽近而已。

好的書都有兔子洞,這本書的「兔子洞」裡,有午後雨下過的清新,當他在寫「輕」時,他如《魔戒》裡的甘道夫,比畫出的咒語是我們是一隻鳥,而不是輕如棉許的大量資訊,最終塞住我們如貼上鈕扣眼睛的棉娃娃。心智魔法隨著他的帶動,如一隻鳥飛起來,騰空於每日大量廢言中,重回清朗的世界,我想這就是《給下一輪太平盛世備忘錄》的魔法。

這本書中的「太平盛世」只是件金縷衣,下面翻湧的人性慾望還是如此燙手,但「書」如礦石冷靜,碰觸才會升溫。卡爾維諾的這本書(其實是講稿)就像是導遊,帶我們走進2025年人心紛紛染疫的大夢之中。

我們開始在仿生AI機器人的李白大夢中前進,如端詳鏡子中自己的仿體。但卡爾維諾這位以閱讀與寫作這千年的行為,超前路過了我們以科技盜火後的亢奮與失落,走出集體的濃霧,讓我們頓時又進入了可以好好說話、寫下沉思妙想、安靜傾聽,且萬物都各安其位的時空。在那時空,我們的心智會飛翔,不用開機就有光,想起人類原本就是因著光而誕生的動物。

如今卻依賴著藍光,照得自己容面如臉譜忽暗忽明,在帳號後面自我蒙太奇化,如一廣告商標在老社區一樣手足無措。

於是我覺得這本書就是卡爾維諾臨死前作的一場夢,夢的精準如一箭矢,拆穿了我們萬花筒世界的障眼法,讓我們看透這商業世界正如萬花筒以碎紙片魅惑著人心。我們活在都海妖不停唱歌的誘惑中,卻以為自己在平地上暢遊,其實只是登錄並以此自證的攬鏡自照,一旦無法登錄這偽裝大千世界的消費高樓,我們一瞬就成了散裝體──一盒被倒出的拼圖,除至親的人,連自己都無從在被簡化世界裡撿回那片關鍵的拼圖。

卡爾維諾老先生至今因此書仍在前面帶路,我們進入了他快思慢想的節奏裡,總算擺脫了位元裡自己如骰子的命運,走進思考的深處,首先他帶我們作了名為「輕」的夢。越過那些大師的名字,我們進入了他所說的神話、寓言的精采世界裡,那裡他告訴我們將「沉重的現實」隨身攜帶著,如神話裡的伏魔者柏修斯將蛇髮女妖的恐怖頭顱藏在袋裡隨身帶著,這樣不同觀點與角度使它是既重且輕的存在,不同於其他人被蛇魔女眼神石化(成為我執的臣服者),痛苦與悲哀,都只是生命這菱體的萬千意象,柏修斯靠間接凝視,看到密閉人生的另一出口,成為自己生命的創作者。

因此卡爾維諾如魔法師除魅般,每當人性看來注定要淪為沉重,他書寫的重量就如柏修斯拿著最脆弱的水生植物包裹著蛇魔女的頭,讓其化為珊瑚,成為優雅與猙獰的意象相碰撞,但卻缺一不可,形成了另一種眼界,如莎翁所說的:「醜就是美,美就是醜」,窺見了表象下的真實奧秘,於是真正的「輕」便出現了,非世人逃避的奶油泡泡般的享樂,而是看到了美醜一體的昇華,帶著我們又初見了世界。

讀這本書不用先深究其中眾大師的眾著作(當然也是可以,因為它就是一個迴旋梯,可以更凝練),卡爾維諾這個別人都覺得深沉的老先生,卻帶著我作了一場又一場好夢。尤其是當我在社群上看到各種對立與焦慮時,它讓我離開情緒取代語言如壁癌蔓延的世界,逃離他所預告的「記憶垃圾場」,經由他森林般的思路,由細節中的細節進入無限小、極細微之中,才能進入無限的巨大裡。聽他如此講「準」,才感到我成為一隻樹上的蟲,從而感到樹林中的聲息與風的流動,樹林的本質才能由遠至近,我成為「樹林」(偉大且美好)中的一部分。

這本書如果以意象讀,如同採蜜,像此書中提到的小時候家庭作業來描繪「星空」,如此大的存在在腦海中運行活化,不只梵谷貼近心象的想像,也是初次感到無處不在的自由。

那自由往往是超越視覺的經驗,他寫「準」是以在深淵上搭了一個臨時吊橋,我們所慾望與害怕的就像那吊橋,基於它接近看得到與看不到的東西。他如此講時,你彷彿看到那吊橋隨風飄盪、深淵的招喚,與你小小的身影,此時並非要過那吊橋,而是感受我們所要與所怕的始終不是表象之物。

就如海明威的《老人與海》、達文西以海流來捕捉海中巨獸的幻影,我們於是超越了具象的制約,成為思緒的晃遊者,雖既是過活的不甘者,但同時又是自我超越的渡海者。

那吊橋的意象清澈與神祕地讓我們看到,所想要的非明顯之物,而是我們的心有海上月的明澈與感性。

如此美的一本書,常因為作者的赫赫名聲被勸退,但它其實讓讀者時時可以是夢遊過奇境中的愛麗絲,帶著那裡的眼與記憶才能回到這世界,也是另闢蹊徑的「自己就是風景一部份」的通透之眼。

如此跟著他的身影,走過現在被瘟疫困擾著的語言與平庸化的壟斷,他也隨身攜帶的蛇魔女之頭,讓我們從被控制的主從位置調換了。我們躲開了書中所指被強勢的媒體將整個世界轉變成意象,鏡子的幻術剝奪了事物的內在,不消褪的唯有疏離與不安的感覺。這多像我們今日的世界,語言像極了毛毛雨,我們每個人則成為一則訊息被資訊迅速淹沒中。

讀這本書就像踩在另一節界的平地上,當老先生講到「快」時,我們感受到文字的信步當車,書中形容著我們機動化的高速世界,特快郵車(性能完美)的車夫卻是一個盲眼的無生命體,我們在這失速的夢裡,如同未來機器人正在夢見我們,只是醒來不知是在做誰的夢。

現實中的時間倉促,但文學裡的時間可以從容使用,如同去寫一沙丘中的一粒沙子,它看似一成不變卻又時時不同,竟如同我們在寫風。那麼小地活在大的自由裡,如同在「繁」的章節時,卡爾維諾寫道我們可以活在圖書館中,我們自己就可以是波赫士所說的天堂圖書館,時間是線性但又是章節在翻頁著。

一場又一場旋舞般的夢,我們跟著卡爾維諾臨死前的最後講稿,在音樂盒的指令現實裡,仍能預告沙丘上的風,自己既是沙子也是沙海浪。卡爾維諾給了我們對抗集體石化的最後一面鏡子。在這滿佈魔鏡指令的世界裡,我們有了最後的抗體,真實可以被夢見,現實也可以被叫醒。有如梵谷畫中的意象之大千,條條羅馬,而非機器時代所夢見我們的即將大同小異;如美人魚對沙灘的徒然自證。

 

example
新版《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收錄未曾公開的「第八講」手稿(時報出版,2023/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