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合時宜的群像:書寫理論的獨行者》

〈讓殘缺的字自由思考:夏宇詩學〉


夏宇《腹語術》(1991年3月)

 

當我翻閱夏宇那本四方形的詩集《腹語術》的時候,眼前的字詞逐步出現崩缺,一些筆劃不見了,線條有點浮動,我便知道「偏頭痛」又發作了。由於不知名的因素(有說是血清素下降),腦內的血管膨脹,壓住視覺神經,於是出現閃光的暈眩,視像晃蕩。當時我正在讀〈降靈會〉,夏宇將繁體漢字拆卸再拼合,所有字型都缺去某些筆劃、或跟其他部首連結一起, 由於書頁上的字體本來就是缺手缺腳或甩頭甩尾的,沒有發現原來自己的視覺神經已經給壓得支離破碎,我花了一些時間才弄清楚偏頭痛突襲的狀況,最後只好合上書躺下來了。夏宇送我這本詩集的時候是一九九一年,很久沒有翻看,偏頭痛也很多年沒有發作,所以我覺得事情沒有那麼簡單,一定是神諭或隱喻吧!

 

一、寫作的桌子

這些年追隨「夏宇風」成為香港和臺灣幾個世代詩人的文青潮流,但「夏宇體」到底是怎樣的又很難具體說得清楚,彷彿就是一堆悖論、反邏輯、離題、解構或截斷語意,當然我無意也沒有法子解說甚麼,但每次讀夏宇的詩,結果總會自己寫出詩來,她的字句有挑動書寫慾望的魔力。偏頭痛的侵襲下讀夏宇在《腹語術》底部跟萬胥亭的筆談,發現她是以傾斜的姿勢回應直線的提問,所以格外充滿喜感,關於寫作的桌子、評論的悲劇和女性的髒話,她化重為輕,我化輕為重!

當被問及寫詩的過程,夏宇回答說擁有五張形狀和大小不同的桌子,想寫甚麼的時候,會找比較乾淨的那張坐下來,弄亂了便會換過第二張,又弄亂了,又站起來再換另外一張,如此「疲於奔命」。表面上她答非所問,其實很巧妙地用比喻回應了,每一張桌子猶如一個思維的空間、或靈感的格子,裝載一些寫作的容量,當空間亂了、格子塞滿了、容量負荷不了,便重新尋找新的載體。夏宇說:「最後我大部分的詩作總在一些最不正式最意外的地方寫出來,或者趁自己不注意的時候在找下一張桌子的中途迅雷不及掩耳地寫出來。」我很喜歡這個「五張桌子」輪流來寫的狀態(現實裡應該很難擁有五張桌子吧),這裡行不通,就換個樣式吧,那裡擱不住,就轉移陣地去,真的寫不出,就把桌子掀翻了,自由的書寫應該是流動的,總在電光火石之間被抓捉,越是正襟危坐刻意的寫,越是腦袋便秘和手腳麻痺,寫出來的東西,質地也會是硬的。

 

 

二、評論的悲劇

評論人問:「別人對你的詩的理解總是不及你自己?」夏宇答:「這個問題並沒有我們想像中那麼有意義。」一句KO了對方! 詩人認為一個讀者怎樣閱讀作品,無論是否理解、同意不同意,作家不一定知道,也很難干預,這種狀態像極了愛情:「我愛你, 可是與你無關!」很帥氣而灑脫的立場! 作家本人同時也是讀者, 翻閱張愛玲、村上春樹、莎士比亞或托爾斯泰,我們的閱讀又是否需要求證作者的同意?又如何求證得到?我愛這些作者,可是跟他們無關(彷彿單戀),於是那些上山下鄉搜索作者生平、抽絲剝繭檢驗寫作動機的考據,套用夏宇詩常用的一個字詞:「厭煩」!前些時候一個學生還跟我苦苦抗辯,堅持要驗明一本散文集的創作原因、要考訂作者人生際遇的解說,我只好由他去吧,只是覺得可惜, 這麼年輕的心臟和腦細胞,讀書的眼睛已經老態龍鍾了,他不敢自己去讀,是沒有自信?還是沒有內涵呢?

夏宇的話語還沒有結束,對於「評論」,她調皮地說:「批評本身是帶有先天悲劇性的。批評的悲劇性格是:它們必須客觀,可是真正的『客觀』永遠不可能,因此它們儘量;有時候它們假裝,有時候它們甚至不假裝。」這是用非常喜感的語調表達非常嚴肅的話題,創作者跟評論人常常有許多對立,是一些觀念跟另一些(可能無關)的觀念互相碰撞,撞得傷痕累累,而常人總喜歡說創作是主觀的、評論是客觀的,這個說法表面上意圖紓解兩者的緊張關係,為各自的立場劃出疆界,但其實也是任意而籠統的主張,何謂「客觀」?何謂「主觀」?無數的主觀能否變成客觀?(彷彿一人與眾數的不成比例!)能夠科學驗證嗎?(文學如何被解剖切割?)夏宇一針見血的指明「客觀」永遠不可能, 而評論卻要去追逐這種不可能的事情,所以注定是悲劇。現實更悲劇的是學院教育叫我們相信客觀,做文學分析講究事實、真理和普遍意義,反對情緒喜惡的主導、打壓個性的主體表現,寫評論的時候,行文裡最好連「我」這個字詞都不要出現,要用「筆者」這種非常造作、矯情的第三身敘述, 即使講求「創見」, 也要包裝得貌似中立或冷靜的模樣,結果是歹徒甲跟歹徒乙的論述沒有分別,同一套觀點用不同的句式重複播放, 直到解說虛脫、詮釋疲憊!

 

三、性別的括號

逆向的情景是評論人肆意用一套觀念任意解讀詩人的作品,同時定性和標籤,強調理據充分而且客觀,我覺得這才是夏宇提出「評論悲劇性」的由來,畢竟出道以來給裝嵌在她身上各種流派、風格、類型、潮流等名號,還真不算少,究竟是主觀的定位? 還是客觀的說明? 彷彿沒有屍體的懸案,只能各自表述!因此,接下來她被提問「會不會特別意識到自己是『女詩人』?」她回答「沒有」,說只有在自己詩作被收編女詩人的選集、或有人寫論文提到「做為一個女詩人,她是勇於突破……」等等的時候,她才發現「原來我是『女詩人』」! 一貫是夏宇式的反諷,事實上「女詩人」的確是世上最通俗和方便簡易的界定,彷彿鍵盤的自動裝置一樣,按下去便可以流出一連串的假定,一個複雜的個體就這樣簡化地放入一個括弧裡,夏宇甚至指出,這樣的預設沒有甚麼意思,同時也令相對的雄偉或陽剛也受到限制。這真是一種宿命,寫詩的女子一生不能逃避「女詩人」的稱號和劃分(一些寫詩的男人因為沒有「男詩人」這名號而嫉妒呢),彷彿「詩」本來不屬於女人,必須領取性別的通行證才能名正言順,獲得應許而不足為怪!然而夏宇說:「其實我並不怎麼意識到自己是詩人, 我只想做一個自由思考和生活的人。」她索性連「詩人」的名號也取消了,對她來說寫詩不是甚麼需要標奇立異的行為,也不是怎樣與眾不同的能力或技藝,不過是生活的一種方式而已──相對於那些汲汲於自我標榜的人,夏宇的說法很解構(對不起, 我又給她標籤了)!當然,說起來可以很清高(我甚麼也不是),行動起來要很老實、低端卻不輕易呢,必須懂得連自己也調侃和自我化解,才能切開色相皮囊的幻覺,及其連帶被賦予的通用價值,我們不是否定自己的性別,而是反抗性別的粗劣框架和他人定見!

 

四、崩缺的邊界

我喜歡夏宇說:「我並不介意我必須騎女用自行車或故意喜歡穿男襯衫甚麼的,但身為女人,我發現我們沒有自己專用的髒話,這是非常令人不滿的──當然並不只因為這樣,所以我寫詩。」這世間很奇異,一些工具、衣服和髒話都是性別分工得過分嚴厲的,所以夏宇才想顛倒一下,這是一種穿越的姿態,在男與女的邊界上隨意蹓躂,可以很實用地依隨原有的性別、或很反叛地闖入他者的性別領域, 隨喜、適性,就好了,為何不可? 夏宇的詩〈頹廢末帝國II: 給秋瑾〉寫道:「但我只不過是雌雄同體/ 在幽暗的沙龍裡/ 釋放著華美/ 高亢的男性」,外面的世界正在爭相革命,而她只想在自己文字的國度裡把玩換來換去的性別異變(或面相),如同衣裝!

回到開首提及的詩〈降靈會III>,書頁上那些崩缺的字,並沒有因為讀完整本《腹語術》而變得圓滿齊全,我依然無法讀懂夏宇(或偏頭痛的來由),而這份讀不懂讓我逐漸明白她的一些甚麼。無論是字詞、人生或性別,本來就是殘缺不全的,而我寫、或我讀,架起了新的意義,然後繼續拆去支架、再重組版圖,這樣的going to be,永遠的進行式,才讓我真正的自由思考和生活啊!

29.3.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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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楓:「這本書的論題圍繞死亡、孤獨、抗爭;、創傷、記憶、成長、溝通和表達,書寫是為了鎮病,或村上春樹說的「鎮魂」,為了在煉獄中的生者和死者!(圖片來源:二○四六出版社,202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