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左:《小王子》,陳錦芳翻譯,水牛出版社(圖片來源:胡思二手書店),據文中脈絡,雷驤看到的譯本不是名著譯叢書系的版本,應是水牛出版社「水牛文庫」、1969年(民國58年)的版本。
圖右:《夜間飛行》,胡品清翻譯,水牛出版社,1991年(圖片來源:國立臺灣文學館)
【編輯前言】:這篇文章刊登於1978年11月第67期《書評書目》,時值雷驤逝世滿1周年,重溫作家即將40歲時所寫的文章,以作紀念。
從《歐洲雜誌》時代,譯介過來的《小王子》這本書,使本地的讀書界對聖.艾克徐貝利(Saint-Exupéry)這位法國作家留下印象。這個印象有點奇異,是由作家的身世(戰鬥機駕駛員、法蘭西學院小說獎得主、詩人、以及終至於失蹤的冒險家)和這部迷人的成年童話綜合而來?······。現在是聖.艾克徐貝利的第二本中文版的書──《夜間飛行》。
我願意在這裡記述關於這部小說的插繪過程中所想到的,因為它差不多包羅一部文學作品的插繪者可能遭遇的問題的全部。
出版者決定為這本書中文版飛行時增加插繪,希望予讀者更完整、豐沃的享受。但是被委託做這件的我的感覺,卻像一個作曲家,當一部上乘的西方電影在台灣上演的時候,受命為它寫作幾首「間奏曲」之類的東西,那樣惶悚不安了。特別是在許多人仍對艾克.徐貝利親手為《小王子》作的插繪,記憶猶新的此刻。
出版家出示一部艾克.徐貝利的全集,翻閱之下,再次看到《小王子》原色版的那極富想像力的插繪,但是在《夜間飛行》的這個部分,這位精通繪藝的作家,留下來的除了法文,別無其它······。
事實上承應這件工作的開頭,對《夜間飛行》的內容到底寫些什麼,是一無所悉的,只是私心期待著《小王子》那樣充滿有趣的幻影而已。
一週後我接到胡品清譯出的手稿的影本。一頁一頁披閱過去的時候,「艾克.徐貝利在這本書裡的文學意象究竟是什麼呢?」腦中開始疊出無數文學家的「型」,他們各有各的方法,使他們的文學結成映象······。就這樣,一方面時時為文學本身所吸引,做著純粹的讀者;一方面時時想把握住即將再始工作的要領。我的心是益加茫然了,「像是從一種文學,重新去創造另一種文學的心情······」──在手邊的紙條上,我這樣記下當時的感覺。
假使表面的去讀,你只是被告知某些場景:
一架掠過農莊的飛機,
一個在房間裡寫報告的人,
或是一間有許多人工作的大辦公室······而已。
但是這裡是一位將筆觸密集在外象以外的小說家。現實環境(即使完全正確的再現)顯見不是他所想固著在讀眾心中的現象。而我所依存的媒介,即是形象來指出讀者想像的起點,此一途徑而已。也就是說,插繪者一方面從理性去明白作者描記的實像;一方面得呼應作者的著力點。就像這部小說的飛行故事,是以早期的航技現實為基礎的,但是我們不致因為技術的陳舊,而忽視他飛行的心靈經驗一樣。
當時導航的情形諸如這般:地面人員隨時打電報詢問附近各地警察局,關於當地氣象的狀況,根據這些資料綜合成一份氣象分析,再向飛行中的航機,報出無線電報──希望他們能在不太模糊的情況下收到。飛行員就靠著隨機的通訊員,譯出的這些資料──傳到手中時,常常是一張摺成一小團的紙條──來突破暴風雨。由於即使在機艙裡兩個相連座位的人,也因隆隆響的馬達,無法聽清楚對方吼些什麼,所以我們可以想像那駕駛員,時時放開操縱桿,匆忙的在膝蓋上寫些潦草的紙條,假使交談是必要的話······。
雖然在現代人看起來幾乎好笑的場面,我們也會因為作者在彼時的約制下肅然的描記,進入彼此的飛行中。
那麼我應該捕捉艾克.徐貝利的飛行感覺是什麼呢?大部分時間它是一種稱之為「漂流」更為貼切的行動,或者是,向自然界所作的一種相對的滑行。彷彿是無須機件的,那飛行的能力,已賦予翱翔者的自身,寂靜而一無聲息。只有在危險被故事暗示出來的時候,才在我們耳際忽然澈響起機件不安的噪聲······。
最後,暴風雨的氣團牢牢的結住廣袤的面積,把飛機完全的籠罩。(現代的飛行不會在一千七百呎上被困厄的。)在左衝右突一無生機的努力之後,駕駛員忽然將機身往上引,當超越過氣團的時候,遂進入一個奇異的空間──一個沒有時值的地域,航機的行進也像是被天體所牽引,吸向某處。
「忽然在風暴的空隙中,他見到雲彩高聳如塔,反映出月光的皎潔,並看見了點點星光;他以為那是地上的燈火,他奮力上衝;黑暗的膀臂放開了他,他如同一個銬鍊被解開的囚犯,在山谷間漫步,見到了遍地的野花,他在星星之間漫遊,如同一個盜賊進入了神話中的寶庫······」。1──其實是一個對現代飛機來講,極其平凡的高度上的夜空。關鍵且是它已經沒有汽油了,是負責任的夜航員,在墮機前所見最後的風景。
於是這裡被希求的插繪,似乎是一次太空飛行的回想,而用一架夜空中的小飛機來表達它。──這是最困難的。至此,我只期望一個平凡的工作結果──不要因為插繪圖象減損了文學的魅力。